Berkeley 札记（下）

     记得当年每天捧着本GRE愁肠千结，痛斥美国人极尽变态之能事，用如此无聊的考试把多少无辜的中国学生拦在国门之外。“四根柱子的床”“怪兽状的滴水嘴”“猪在泥地里打滚”等等生冷邪僻的单词整天虐待我的青春。现在看来，不被GRE蹂躏一番就跑到美国才是真正的自虐。每天的阅读材料如泰山压顶，别说字斟句酌，连查字典都觉得奢侈。面前只有两条路，要么被课业压死，要么把在自己练就成扫描仪，十行俱下。

        更令人折寿的是论文，常常为了论文焚膏继晷，饔飧不继，心力交瘁，精神恍惚。往往刚从手头的论题中解脱，新的题目又接踵而至，浩浩荡荡，杳无尽头，丝毫不容人喘息。哲学就其本身已经很考验脑力，更何况还得用第二语言写作，这境地就像逼着老外写文言，强迫他用典故、引出处，暗语、双关、反讽都得运用自如，不仅如此，他还要博古通今，从秦始皇到慈禧太后，从毛爷爷到习叔叔，都得了然于胸。热情友好的中国人民大都怀有恻隐之心，不会如此戕害国际友人，但作为社会达尔文主义的忠实信众，美国人民就没那么多悲悯情怀了。每天，伯克利都不遗余力施展它的残忍，对亚洲学生尤甚——如果你觉得捉襟见肘、穷于应付，原因不在课业太重，而只在于你能力不够。

        这是一个连抱怨都被视作无能的国度。相较之下，国内的大学教育实在太温柔。

        曾经有人对我说，不经历高考的人生是不完整的，那我倒宁可一辈子残缺。我无法投身一场全国性的自残，还表现得欢天喜地。如果爱是出于无法抑制的内在冲动，那么恨便是出于持之以恒的刻意强迫。只有高考能让我恨得那么执着、专一和持久，相隔数年，依旧苦大仇深。因为别人的荒唐而折磨自己很不明智，但每当提及高考以及为之所受的教育，情感总是无情地颠覆理智。我自以为在高考的考场上涅槃了，但高考的杀伤其实远不止那三天两夜。

       在我看来，中国式教育无非是将小孩天性里的叛逆和乖张清理干净，然后就着现有的范式，无所不用其极将他揉捏成型，力求毫厘不差。这是一项长期而艰苦的工程，家长需要保持十五六年的实时监控，投入大把的感情和钞票，应对层出不穷的冲突和争斗，承担血本无归的忧虑和打击，遭遇挫败还要自欺欺人，了然无望也得孤注一掷。就这么一路英勇地坚持下去，直到小孩被彻底制服，等到你放手，他也能像浸满福尔马林的标本一样长久自存。中国的小孩就像那缠足的妇人，被活生生困在巴掌大的空间里，好满足另一群人的审美愉悦。   

  

        在一帮亲朋眼里，复旦，虽没清华北大那么牛气哄哄，还老跟浙大、南大处得不尴不尬，但说出去也能唬唬人，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，听上去像国内的民办高校，但到底在美国，再不济总该比复旦网络学院、南大金陵学院要强些吧。于是乎我父母被视作家庭教育的典范，时常领受七姑八姨的恭维和朋友同事的艳羡。每到这时，他们总会故作谦虚推说哪里哪里，但我知道他们很享受。他们自认为很开明，当同事们煞费心机地商讨如何防止小孩偷看电视时，他们会以一种相当超然的姿态表示从不为此劳心。当别的小孩玩得热火朝天，我往往岿然不动，端坐数小时看书写作业，当女孩们纷纷在爱情里沉醉，我却视男人如洪水猛兽，当物质追逐在年轻人里风起云涌，我照旧过着苦行僧式的生活，安之若素。父母将他们的教育成果视为世间罕有的成就，可遇不可求。在旁人看来，能把小孩调教得如此乖巧省心简直得叩谢列宗。父母沉浸在无尽的喜悦里，我的每一次考试、每一次排名都在他们已有的喜悦上进一步追加。他们自以为他们以开明的手段达到了他们所定义的成功。但他们至今都不知道，也不会理解，他们的成功于我而言却是彻头彻尾的失败和无可挽回的伤害。他们一直认为我有自虐倾向，其实我的个性远比他们想象得还要扭曲。无论他们承认与否，我人格上的极端和偏执完全由他们一手打造。老爸老妈觉得这是欲加之罪，他们分明一直“不作为”，给予我最大限度的放任和自由。其实他们不是“不作为”，而是“不用作为”。当我尝试着用一个小时玩耍，我会用更多的时间忏悔。监视和管束不是不存在，而是上升到终极形态，犬牙交错地盘踞在我的身体里，无论逃到哪里，生活注定是一桩苦役。别的孩子至少还有残存的自我，我却已然自我放弃，一路消极服从。父母把我的不抵抗当做是自愿。他们不知道，当幸福很隔膜，便只好用苦难来证明自己的存在。所以请别说你们从未干涉，日子是我在过，发条却早被你们拧足。

        表象总被当做真相。当我们为外在的华丽赞叹不已，有多少人看过那疮痍满目的后墙？评价一幢房子，人们往往登上二楼，赞叹风景这边独好，却不知道地基正承受着怎样的怆痛和重压。父母要的只是那风光的第二层，至于二层以下则无心过问，更滑稽的是，他们甚至不考虑将之纳入教育投资的范围以内。

        虽然日不暇给，身心俱疲，我仍旧很快乐地在美国自残。即便课业再加重十倍，我也不想回去，倒不是对美帝国主义有什么特别的好感，只是被圈养了那么多年，平生头一遭获准出来蹦跶两下，不再做任何人的附庸，不用顾及任何人的期待，不讨好任何人的喜好，不维护任何人的虚荣，不承担几代人的梦想，不用做有口无心的承诺，不迎合那些匪夷所思的标准，不用惺惺作态，不用规行矩步，不用自我扼杀，不用精神崩溃还故作坚强，不用被人欺侮还感恩戴德，不用被判死刑还无果挣扎，不用把无助和绝望都锁在胸膛里发酵，不再总将“我不能”放在“我想要”之前。专属名词“我”，终于以一种独立的姿态开始存在。那种获救的幸福，那种悲苦交加的重生，只有久违自由的人才能体会到。我不原离开，因为在这里，生命才刚刚开始。

        自由这东西，一旦到手，哪里再舍得丢，生活一片愁云惨雾也都认了。

        裴多菲还算保守，换做我，何者皆可抛。